奉俊昊 |《寄生虫》的幕后故事和影片意义
Fashion | 02 14 2020
2月10日,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如期举行。奉俊昊导演的影片《寄生虫》一举拿下最佳影片、最佳导演、最佳外语片以及最佳原创剧本四个重量级奖项。从惊喜、实至名归到惊愕,甚至是暗暗质疑它的名不副实,这或许是每个坐在电视机前的电影爱好者此刻的心情。无论如何,这是韩国电影的历史性时刻,奉俊昊成功地把握住世界跳动的脉搏。
喜提小金人的奉俊昊、部分获提名影片、《寄生虫》主创红毯照
他在颁奖礼开始前说,“如果得奖,要喝酒喝到明天下午。”今夜不醉不归。
在以下与Dazed的谈话中,奉俊昊谈到了阶级之争对票房的影响,以及表达了他希望Ken Loach能执导这部韩国悲喜剧英国版的想法。
奉俊昊电影里的戏剧冲突,既充满诗意又结构严谨。这位韩国导演的作品包括《玉子》(Okja)、《杀人回忆》(Memory Of Murder)和《雪国列车》(Snowpiercer)等等,他拍摄的电影手法非常独特,不仅亲自绘制电影分镜图,还会在开拍前的几个月里(甚至几年)反复推敲每一个引人注目的画面。
因此其最新产出的类型片《寄生虫》(Parasite)里,无论是那被当作武器的桃子,还是放在方便面上的西冷牛排,几乎每样物品都值得我们深入探究一番。影片内的一个元笑话(meta joke,关于笑话的笑话)场景,剧中人物甚至捧起平平无奇的石头惊呼“太有隐喻意味了”。
电影《寄生虫》海报
《寄生虫》里设计的桥段值得反复推敲,特别适合每次都同从没看过的观众一起欣赏——大家可以倒吸凉气、大笑,或是发出“这TM是怎么回事!”的惊叹。在戛纳电影节上,这部活力十足的影片赢得了评委们的一致赞誉,众望所归地拿下了金棕榈奖,但它走红国际的旅程方才开始:自此以后,《寄生虫》不仅斩获了超高票房,还被数家媒体(包括我们)评选为2019年度最佳电影。
去年12月初,就在奉俊昊参加完Jimmy Fallon主持的《今夜秀》(The Tonight Show)后,我在伦敦的韩国文化中心楼下约见了他和随同翻译Sharon Choi。此时,发到油管上的影片预告已超过100万的浏览量,某条称赞Sharon Choi的推特更被转发了数百次。人们对奉俊昊还有他的电影,以及参与的相关人士抱有的纯粹好感和崇敬。如若想验证这股热潮,你大可去Google上搜索话题BongHave。
韩国导演奉俊昊
“一开始,我并不想去参加这个节目,因为有点害怕。”奉俊昊在谈到Fallon的脱口秀时说。“但发行商和公关团队都劝我‘拜托啦,节目时长很短呢!’,于是勉强答应了录制。这段访谈被传上油管,大家都看了,却只有我不敢点进去,可能等到三年后再说吧,因为实在太尴尬啦!”
节目中的奉俊昊表现得很谦逊——假若他能适时地调侃一下Fallon曾弄乱过特朗普的发型,可就更棒了。有趣的是,当Fallon想要他谈谈《寄生虫》时,奉俊昊说:“我想在这里尽可能少讲,因为这部电影很棒,你应该去电影院观看。”媒体试映会上,观众们(包括我在内)因为全程情节紧张而摆出各种奇怪的坐姿,剧情的反转更是引发了大家的激烈反应。不过,即便你如饥似渴地刷过“电影推文”,依然可能会对影片后半段感到不知所云。这是人们对《寄生虫》的尊重,没有人会公开剧透这部极受热捧的电影。
《寄生虫》拍摄花絮
《寄生虫》的开场部分像是一部没有暴力的惊悚片,类似于《登堂入室》(In the House)、《定理》(Teorema)或《冷酷祭典》(La Cérémonie)。影片围绕贫困度日的四口之家——金家展开。已成年的儿子基宇(崔宇植饰)欺骗被宠坏的青春期女孩,顺利进入富丽堂皇的豪宅当起了家教。因为朴社长家有两个孩子,他们还需要另一位家教,于是基宇推荐了堂兄的同学Jessica——其实Jessica是他的亲妹妹基婷(朴素丹饰)。接下来,这家人还密谋让母亲忠淑(张慧珍饰)和父亲基泽(宋康浩饰,奉俊昊经常合作的演员)也巧妙地混入了朴社长家中。这样的情节设置揭露了资本主义的问题,以及不公平的就业市场:四口之家为了获得低薪工作,竟然需要像犯罪团伙一样密谋策划和分工协作。
奉俊昊与演员片场沟通
事实上,奉俊昊20岁出头时,就曾到首尔的有钱人家里当家教。当时的他也像基宇一样,仔细打量着雇主的豪宅,仿佛瞥见了另一平行空间的生活。可两个月后,这家人便即解雇了他。“我和他们失去了联络。”这位导演说,“我教的那位小男孩现在估计40多岁了吧。即便他看过《寄生虫》亦或我的访谈,也很可能记不得我了。”
《寄生虫》的开场就像部娴熟的怪诞喜剧,一系列层层叠加的谎言推动着剧情发展,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沉闷。奉俊昊没有简化错综复杂的剧情,也没有向西方观众解释片中出现的韩国文化。例如,上文提到的那块富有“隐喻性”的石头——也被称为供石——其实是别人送给金家的礼物。基宇像孩子一样抱着这个具有象征性的礼物,而他的母亲却在一旁喃喃自语,“他应该带食物回来才对嘛。”
电影《寄生虫》片段
“我的父亲早已过世,但以前他常常会出去收集石头。我们会去山野和河溪里寻找,父辈那会儿相当流行做这种事,轮到我儿子这一代人可能都不知道何谓供石啦。”奉俊昊补充道,“这块石头承载着某种足能转变成不同事物的神秘感。在上一幕,它是件武器,而到了下一幕,又化作精美的装饰品。你可以说这部电影在讲述关于‘转变’的故事,片中的主要人物纷纷改头换面,成了假大学生、假艺术治疗师和假管家。”
当我问及奥斯卡奖是否就像一块供石时,奉俊昊打趣地反问:“你知道小金人的表面是什么材质吗?塑料?”说着他便哈哈大笑起来,“可我会说,奖杯很漂亮。”
电影《寄生虫》片段
我们的对话将《寄生虫》改编成了另外一个版本:影片中的人物、主题和两大叙事地点都一模一样,但惊险刺激的结局更突显了对社会的讽刺,以及上、下层的阶级斗争。最初,奉俊昊把整个故事假设为戏剧,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,为何有如此之多的情节都聚焦在朴社长家中。
“如果这是一幕舞台剧,富人和穷人的家就会轮流出现。”导演用手一边比划一边解释,“随着剧情的发展,两家人的房子都会升高,为底下的地堡腾留空间。”他没有借助翻译,接着用英语笑说,“可那样的话,成本会很高。”
电影《寄生虫》片段
采访中,奉俊昊透露自己迟迟没有写出《寄生虫》的后半部剧本。剧情的反转,在观众看来是个大惊喜,对他而言也是。据我所知,我是第一个问及这部影片初版结局的记者。“我用四个月时间完成了剧本,却大约花费四年的时间构思。前半段剧情没有变动,讲述了四口之家一步步潜入朴家的过程。但在另一个版本的结局,富人家返回豪宅的途中,接二连三地被随机杀害,金家人完全接管了这座豪宅,他们足不出户,过上了蛰居族(Hikikomori)的生活——这句日语用来形容几乎从不离家的人,随后富人家的亲戚也进入豪宅。”
那么,这是否有点像他2008年的短片《震动东京》(Shaking Tokyo)里蛰居族的故事呢?“是的,穷人家庭变成了大豪宅里的蛰居族。”紧接着,奉俊昊从韩语切换至英语说,“他们在那儿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,食物什么的一应俱全。然后在下着瓢泼大雨的晚上,把富有的四口之家埋进了后花园,故事情节非常超现实。”
电影《寄生虫》片段
奉俊昊还将《寄生虫》的最初结局,拿来同1962年Luis Buñuel的《泯灭天使》(The Exminating Angel)做比对——在那部电影中,参加中产阶级晚宴的客人们,仿佛全都着了魔,完全无法逃离豪宅。“影片氛围颇为类似。所以在备选版本中,地堡里没有住人,他们也未重返原本的房子,包括前管家。最初结局趋于简单,但更极端。”
尽管我们不能把朴社长一家称为“蛰居族”,但他们实际上也从未离开过享有特权、私人司机接送的圈层,过着与外界脱节的可笑生活。夫妻寻欢作乐时,竟幻想穷人的性爱画面(赵汝贞饰演容易受骗的朴太太,在电影中有着不错的喜剧表演)。同样地,他们10岁的儿子多颂虽在上私教美术课,却几乎没有任何生活经验。这就像一个残酷的笑话,因为他的导师“Jessica”是个天生的演员(哥哥甚至惊呼她能拿下奥斯卡),同时精通PS,可她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相同的机会,来展示自己的艺术天赋。
而这也进一步带出了新问题:像多颂这样一直与世隔绝的人,能创作出有意义的艺术作品吗?“如果我们从小男孩的角度重建叙事,其实他遭受了双重创伤——家人为他举办盛大聚会,准备了一个疗愈创伤的蛋糕。但当蛋糕被端出来时,亲眼目睹了最爱的老师被刺伤,他吓得昏了过去。醒来后,又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去世了。如果《寄生虫》要拍续集,你能想象此事之后,他的生活该发生多大的变化。”奉俊昊说,“如果利用这种创伤,以积极的方式加以转化,这些经历或许会促使他成为出色艺术家的萌芽。不过,重要的是遭受过巨大创伤的他,首先得寻求治愈。”
电影《寄生虫》片段
正如奉俊昊早前的电影那样,没有人能猜中情节的发展方向,或是说哪个人物会活到最后。以《汉江怪物》(The Host)为例,家中可爱的小女儿被一条变异的怪鱼杀害,而逐步揭示13岁主角死去的过程更是令人称奇,这样的情节设置与几十年来的好莱坞电影完全相悖。“《寄生虫》也会发生这种不可预测的悲剧结尾。”奉俊昊解释说。“一旦发生,几乎不可避免,没有一个角色能够逃脱,这也是矛盾之处,观众觉得不可预料,可又像宿命。”
“片中10个主要人物最终有4人死去。他们本有机会逃过此劫——金家母女曾理智地讨论过,他们应该如何与生活在地堡的夫妇谈判。但由于命运的阴差阳错,她们并没走下地堡,因此错失了避免悲剧发生的良机。片中金家的女儿是最聪明、最通情达理的人物,也是在结尾不得不死的角色,这令人倍加伤感。”
电影《寄生虫》片段
尽管《寄生虫》具有鲜明的首尔特色(朝鲜和韩国之间的紧张局势,让建筑形式发生了绝大改变),但这部电影还是惊艳到了世界范围的观众。奉俊昊为此作出了精准的解释:我们都生活在资本主义的世界里,各地都存在着严重的不平等问题,这让影片在任何国家都能引发共鸣。不过,导演也一直在用作品冲着机械大声咆哮:《雪国列车》讽寓了腐败政府,《汉江怪物》批判了美国外交,《杀人回忆》则描绘了不道德警察等等。但2019-2020年,我们要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奉俊昊。
庆幸的是,这位导演正开始筹划拍摄两部新作。他透露,其中一部是韩语恐怖片:“另一部则基于2016年发生在伦敦的一起小事件。偶然间看到某篇报道启发了我,所以现在我来到了伦敦,这座城市给我的感觉和以往有些不同,因为我正在构思。”你能想象拍一部伦敦版的《寄生虫》会是什么样吗?“如果有英国编剧或导演要求和英国演员翻拍,那我肯定会答应。因为在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的过程中,出现过Ken Loach、Mike Leigh这样的导演,他们的作品非常写实,要是能看到伦敦版的《寄生虫》,那肯定会很有趣。”
电影《寄生虫》片段
《寄生虫》的剧情层次丰富,加上翻译,有效地将采访划分为二,因此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。比如,他是怎么想到在片中插入Jessica哼唱的短曲内容的?好莱坞正在热捧一部关于工资差距的电影,这是否具有讽刺意味?他会下国际象棋吗?拍完《玉子》后,是否仍然还在坚持吃素?当《杀人回忆》里的连环杀手被逮捕后,有何感想?就像《母亲》(Mother)那样,会不会也推出黑白版本的《寄生虫》?因为他喜欢去咖啡厅创作剧本,那么有关Wi-Fi的故事情节是不是半自传式的?是在用供石来调侃那些依赖夸张隐喻的电影吗?
当然,这块石头是带有隐喻的(在发给奥斯卡组委会的剧本上,印有“供您参考”的字样),《寄生虫》却直言不讳地批判了社会中的不平等现象,和根植社会的不公经济体系。这不是一部有关怪物的恐怖电影,我们不能轻易地把怪物称为“悲伤”、“压迫”,亦或导演希望在媒体活动上提到的任何令人愉悦的词句。与此相反,《寄生虫》揭示了一个影响数百万人生活的紧要问题,而奉俊昊把闹腾的喜剧、痛心的悲剧和充满焦虑的动作戏,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,为我们奉上了一部大杂烩式的娱乐大片。
电影《寄生虫》片段
尽管如此,《寄生虫》并没有对一个支离破碎的体系进行如何自我修复的解读。影片没有试图那么做。是因为奉俊昊不想说教呢,还是他个人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样的社会问题呢?“我认为,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验证问题的答案正确与否。我擅长揭露大家所处的现状,那像一枚自杀式的炸弹,能够向观众展现当前的境遇,但很难找到解决之道。这会让观众感到很阴暗、很悲观,同时也感受到了真实。”
“我觉得这些故事可以让你以一种非常现实的方式去面对当下,并透过电影宣泄自己的情绪。《玉子》也是如此。在影片中,你会看到女孩用小金猪买回了玉子,但这并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情。最后,她从死亡供应链中仅仅救出了一头小猪。她回到了美丽的山中,但心境已经发生了改变,在屠宰场听到的尖叫声依然萦绕在耳边,久久无法散去。我认为《寄生虫》的结局也表达了类似的感觉。”
Dazed Digital
专题编辑:Tarring Lee
英文原文:Nick Chen
翻译:熊猫译舍 Emily
图片:网络